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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对手(短篇小说)

日期:2022-4-28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原扬的晦气是从一只皮鞋开始的。

确切地说,是一双名牌镂空皮鞋中的一只,一个月前在一家“红蜻蜓”专卖店选的。原扬拎着那双镂空“红蜻蜓”回住处,在胡同的拐弯处,碰见了一个鞋匠。这个鞋匠是个长相黏巴却又自以为是的下岗工人,据他自己介绍,之前他是开三轮的,啥证也不办,三轮后面别一根拐杖,把城管、客运处和交警一并蒙了。直到有一天被一个交警发现,交警火冒三丈,联合城管和客运处,取消了这个家伙的客运权,他就改行干了鞋匠。原扬想在新鞋鞋底加一层垫皮,尽管他的工作是手上的功夫,但更需要脚来配合,工作起来也很费鞋。鞋匠征得原扬的同意后裁了一块上好的牛皮,用一种新兴的强力胶把裁好的牛皮粘在鞋掌上。原扬说为保险起见,你加几个钉吧。鞋匠很肯定地说,不用,一年内要开个缝你砸了我的鞋摊。原扬心里轻轻一笑,心说这家伙和自己一样,对各自的手艺都很自信。

不想才三天,一只皮鞋竟裂开了缝,而且越开越大,整张鞋掌松开了一半。那天正工作的时候,原扬差一点被自己绊倒。他很恼火,决定去找那个鞋匠算账,把这只开缝的皮鞋砸在鞋匠的脸上,看看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还能把牛逼吹到天上去?一路上原扬又有好几回差点儿让那只皮鞋把自己绊倒,火气渐渐被那只皮鞋培植得如一只充满气的煤气罐,一着火就会爆炸。当原扬气哼哼地来到胡同拐弯处,却发现那个鞋匠不见了,代替他的,是一个更黏巴又有些病相的老头。原扬一腔怒火无处发泄,转身就走,心说踏遍这个城市他也要找到那个大言不惭的鞋匠,当面啐他一口。这时病蔫蔫的老头却叫住了他,老头的声音也病蔫蔫的:

“同志,你的鞋掌开了,不用修修?”

原扬住了步,却没转身。他在犹豫,不找到那个家伙,他有点不甘心。可拖着这双烂鞋去找那个鞋匠,路上不知会怎样的狼狈。这时老头病蔫蔫的声音又传过来:“你一定是来找我徒弟的,他只跟着我学了一天手艺就自以为是,认为自己啥都会了,出来摆鞋摊,结果做的活没有一个不来找后账,没法开了,躲了起来。我老头子干了一辈子鞋匠,不能叫这个不争气的徒弟把牌砸了,就来这顶几天,免费把他做砸的活再做一遍。”老头的话说完,原扬长出一口气,转身走过来,坐在马扎上,脱下那只皮鞋扔给老头。又告诉老头:“我本来要砸在你徒弟脸上的!”

老头仿佛有点害怕,本来瘦小的身子又缩了缩,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用一根红绳拴在脑袋上,镜片后面一双长满眵目糊的眼睛耷拉着,不敢看原扬。原扬很得意,把光着的一只脚叠在另一只脚上,抽出一根烟点上,问老头:“你徒弟是本地人,听你的口音咋有点侉,不像本地人?”

老头已经把那块皮揭了下来,又裁了一块新的,正用铁刷子刷鞋掌,清除上面的灰尘。听了原扬的话,赶紧点头:“对对,我老家是外地的,年轻时就来这个城市谋生,找了个本地女人,就在这安了家。”老头依然不敢看着原扬说话,只是低着头,一个头发灰白且杂草般脏乱的脑袋在原扬面前摆动。一股腐臭味钻进原扬的鼻子,这个脑袋怕有一个月没洗过了,原扬心想。

老头的手艺确实不错,修出的鞋看起来很整齐。原扬问他还收钱不收?老头摇摇头,说,替徒弟还账呢,还敢收钱?原扬心里的火气已消了大半,但他觉得这样走还是便宜了老头和他的徒弟。原扬不怀好意地冲老头笑笑:“给你徒弟捎个信,再让我碰见他修鞋,非啐他一脸唾沫!”老头怯怯地连连点头:“是,是。”

原扬笑着离开了老头的鞋摊。

都说人的精气神是从脚下开始的。老头的手艺确实不错,鞋穿上去很舒服,有一种坚实的感觉,脚下生风的原扬意气风发,就有点想干些什么的念头。工作,对,工作。原扬开始责怪起自己的懒惰,快两个月时间了,就干了一次活,还没成功。另外手头还有一些遗留问题也要解决,比如上次那个主顾,早把钱汇到了原扬指定的账户,可答应人家的东西还没给人家。这个主顾一定等得不耐烦了,至少要失眠几个晚上,自己应该赶紧去邮局,用特快专递把主顾盼望的东西寄给人家。原扬又想到了修鞋的老头,一个鞋匠,还懂得售后服务,自己还是堂堂大学生并写过几首歪诗呢。

原扬果真去了趟邮局,发了一个特快专递。他从邮局出来,心里说:这个世界上,又有一个忐忑的灵魂不再忐忑了。原扬又想,随着自己工作的发展和深入,这个世界上,又会有一个灵魂将要不安起来。

原扬步履矫健,轻盈欢快,穿越过大半个城市,来到了一个叫作“明新花园”的社区。这时的原扬鼻梁上多了一副琇琅眼镜,腋下也多了一只知识分子们爱用的那种布包。当明新花园的保安要他出示证件时,他从布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教师证,说要到某栋某楼某号做家教。保安说你的学生是一个十二三岁、背后喜欢背一个足球,长得像个男孩子的小女孩吧。说罢,保安不等他回答就很自豪地笑了,保安一定在为自己的记忆超群和工作负责而得意。保安自豪的笑大大刺激了原扬,原扬夹着布包往花园里面走,心里越发责备自己的疏懒了。

原扬所说的某栋某楼某号,并没有一个爱背足球的小女孩,原扬敢确信,保安认错了。但他不否认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保安,最起码是一个合格的保安。原扬来到了他所说的某栋某楼某号,墨绿色的防盗门闪着幽幽的光,还有一个玻璃猫眼也泛着不怀好意的白光。看见它原扬笑了,很多人都认为有了它就保险了,就能把坏人和贼拒之门外了。可更多的时候,它根本不堪一击,人既能设计它,也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它。防盗门到原扬手里,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。原扬按了一次门铃,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。

没人来给他开门,原扬轻轻叹一口气,心说得自己动手开门了。他从腋下的布包里取出一串钥匙,挑了一把插进去。这时原扬身上忽然闪过一阵电流,激灵灵打了几个冷战,每当这个时候,也就是把钥匙捅进锁的时候,原扬就会有这种奇特的感觉。有一次,他对一个道内的朋友说了,朋友说这跟进入女人差不多,不过颤栗的应该是女人,不应该是插入者。

原扬把防盗门打开的时候,楼上下来一对夫妇,这对夫妇的后面还有一条狗,一条纯种芬兰小狗。半开的防盗门让狗和这对夫妇暂停下来,原扬冲他们抱歉地笑笑,说声“对不起”,然后把半开的门又掩上,让狗和那对夫妇先过去。他们冲原扬点点头,说了声“谢谢。”

原扬进屋后,把门轻轻合上,他首先从鞋架上挑了一双拖鞋换上。上楼时原扬放弃了电梯,身上出了一层细汗,有点口渴。他来到冰箱前,拉开冰箱,正好有他喜欢的绿茶,居然又是他喜欢的“康师傅”。原扬很是欢喜了一阵,在沙发上喝着绿茶,还把CD打开,放了一段《梁祝》。茶几上放着一盒“帝豪”烟,原扬不喜欢这种牌子,嫌它味冲,他只好抽自己的“红旗渠”,“红旗渠”刚换了包装,同样的价钱,包装比原来悦目豪华多了。有了这一会儿小憩,原扬精神饱满起来。他准备开始工作了,他想如果自己没有推算错的话,这家主顾的男主人正在全市“三项教育”动员会上作报告,中午不回来吃饭,女主人11时30分从银行下班,骑着小巧的电动车10分钟到家,他们的孩子在一家私立学校全托,是个很腼腆的像个女孩子的小男孩儿,保安记错了。

原扬首先光顾的是书房。嚯,好大的书房,好气派的书架!原扬曲起手指敲了敲,断定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书架,一定是福建檀木做的。扫了一眼存书,估计价值不下20万元。有一节书架存放的全部是书画,没有装裱的书画。原扬喜滋滋搓了搓手,小心翼翼地取出来,一幅一幅欣赏。有一幅四尺整张的,居然是甲申年贾平凹的手迹,原扬抖开来,“未啸已生风,无言先立意。好,太好了!”原扬马上有点爱不释手了。原扬在从事现在的工作之前是个业余诗人,是从“扔一粒石子能砸住七个诗人”的年代开始喜欢上诗歌的,然而时过境迁,等原扬能够写出像模像样的诗句的时候,诗人已成了过时商品。很多场合,有人骂人,就骂“你是个诗人”。原扬的诗歌换不来老婆需要的和弦音手机、姚大夫美容卡和金伯利钻戒,更不消说香车别墅。老婆很实际,就放弃了诗歌,放弃了原扬,选择了一个在露天夜市卖羊肉串的胖子。据说胖子那1.3米的烧烤架一年能挣15到20万元人民币。原扬事后打听过老胖的不少同行,他们都是一脸羡慕:“日他娘,同行不同利,老胖一年一辆豪华桑塔纳!”原扬也就释然了,开始为老婆选择的幸福生活祝福了。同时原扬也放弃了诗歌,可是今天见了贾平凹的这幅字,他却又心潮澎湃,尺水波澜起来。这不就是做文章的境界吗?原扬轻轻叹一口气,很小心地收起贾氏这幅字。

把字画打完包,原扬又去了主人的卧室。这时CD停了,原扬折回客厅把它打开,选择了重复键,还是《梁祝》。他工作的时候总喜欢有音乐相伴,这都是写诗落下的歪毛病。主人的卧室很宽敞,而且通风也好。只是光线暗了点,原扬打开壁灯,屋里立即被一股柔和的晕黄的光笼罩。原扬目睃了一遍,把席梦思床垫揭下来,有几沓捆好的钞票露了出来,原扬拾起来,掂了掂,钞票被主人压了数日,平坦瓷实,捏在手里很有分量。原扬干脆把整张床移开了,然后找了一把条帚,反过来用条帚把敲击墙板。挨个敲了一遍,在一处声音清脆的地方停下来,原扬笑一笑,用随身带的刀子把那块墙板撬开,从里面拖出一只保险柜,一看牌子,原扬又笑了。又是意大利的,比国内的保险柜多了一项电脑控制。原扬从身上不住地掏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,让它们一个个派上用场。原扬又想起了他的师傅,那个光脑壳鼻尖爱沁汗的家伙,当初给了他1万块钱学费,却还保守没把技术全数教给他。幸亏他善于钻研,不但学会了师傅的全部手艺,还学会了破解电脑密码。结果师傅又反过来求他。有一次,师傅在一个主顾家正工作时头一次见到这种新上市的意大利保险柜,给他打手机,恳求提供援助。原扬张口就要5万块钱技术转让费,还不允许赊帐,差点没把师傅气个半死。

保险柜的各个保险程序,被原扬剥葱一样剥开,最后哗啦一下露出了它的内瓤。原扬看了看表,11时20分,估计女主人在打点手包准备回家了。原扬刚才在贾氏的那幅字上逗留的时间多了,现在动作得加快点。他迅速把里面的金银珠宝打上包,存折也一并收入带来的那只布包内。大致扫了一眼存折,共用了六个姓名,金额不下150万元。这些东西要妥善保存,他只要里面一张额度最小的存折作为这次工作的酬金,有那些字画和金银,有时甚至不要酬金。他会用特快专递寄给存折的主人,并嘱咐他们一定要配合他的工作。这些主顾往往很配合他的工作,因为原扬在寄给他们存折的同时还会告诉他们,他已经留下了复印件。这些存折的复印件对于他的这些主顾来说,其实就是一枚定时炸弹,他们会为此躁动不安,或是战战兢兢。一直到他们卸下官帽,走进令人心情舒畅的火葬场,他们的灵魂才得以解脱。其中就有一个不配合工作,这家主顾想请神勇机智的刑警来对原扬进行打击,以解心头之恨。原扬巧妙地躲过了刑警,然后把从这个主顾家里带出来的存折全部寄给了反贪局。结果可想而知,这家主顾在铁窗内后悔不迭。

当年一家风景区征集公告词,还是诗人的原扬创作的两句公告词夺得了唯一的特等奖。“除了脚印,什么都不要留下;除了记忆,什么都不要带走。”这两句话后来被多家景区借用,但没有人再付他酬金。原扬对此无话可说,自己的才华到处被张扬,让他很是兴奋了一段时间。转行后,他又对这两句话做了简单的修改:“除了脚印,什么都可以留下;除了忠告,什么都可以带走。”原扬每次工作都要用拖把清除自己的脚印,尽管他进门前就在脚上加了医院给病人做透视用的塑料鞋套。原扬所说的脚印是一个广义的概念,每次工作时他还要戴上交警戴的那种手套,薄,却很结实和灵活。这两样东西他也没花钱,是他打开医院仓库和交警队后勤处的门,从里面借来的。仓库保管员很庆幸,门被打开了,只丢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。这贼,小气得很!保管员心里笑。

对主顾的忠告必须留下,很多主顾一下子不能接受他的突然光临,一时间很冲动,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。这时让他们看看忠告,明白其中的利害冲突,就会镇静下来,认真思索一番。孰是孰非,何去何从,都会在原扬的预料之中。况且原扬也不是个贪心的打工者,偌大的财产之中只须小小的一笔就能支付他的工酬,很多主顾都能接受。

11时40分,原扬到了明新花园大门口。还是那个保安,向原扬问好,见原扬夹了一堆字画,问原扬是怎么回事。原扬告诉他,他的那个学生画的,他带回去给她批改一下。保安“哦”了一声,原来这个小女孩不光爱踢足球还喜欢画画呀。原扬笑笑,跟保安道别。

原扬坐的是10路公交车。工作完毕,原扬一般都去坐公交车,很少打的,他想:要让别人认为自己的工作平淡无奇,那么就把自己淹没在平凡的人流中。他的很多同行总认为自己干的事惊天动地,喜欢弄出一些声响,这恰恰是他们走向失败的原因。原扬又转了一趟车,才坐6路车到一个叫做“向阳小区”的地方。这里有他一套商品房,确切地说,是他的仓库,用来存放工作积累的。他把工作得来的字画和珠宝叫作工作积累,原扬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不少新名词,不过使用的范围很小,只限他一人。忙完这些,原扬才回家,结果又倒了两回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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